第70章参商(五)
复职快要两个月了,句羊除了要处理常务,还要补看之前的案卷,管苗春放着未做的大小事宜,竟然比之前还忙得多。一天两天不能合眼是常有的。
尤其现在快要过年,按前朝旧例,宫外会摆上花灯、戏台,除了唱戏之外,更广邀奇人异士作杂耍表演,乐师、宫女歌舞,不一而足。元宵当天夜里,天子还要出宫与民同乐。
朱棣对歌不歌舞的兴趣索然,但他因迁都遭受许多非议,今年元月又是正式迁都一整年,合该出来露个面,抚慰一下民心。
腊月既望,句羊被朱棣召去商量过节的事情。苗春趁此机会,溜进句羊卧房,从架子上拿下一本县学的课业册子。
句羊那些旧书多数是武功心法,不需要写批注。至于句羊批公文,一般也言简意赅,只批几个字了事。好在他去县学读这几个月书,写了一大堆八股文,墨宝一下多了,方便苗春仿他的字迹。
句羊实在是个心细如发的人,苗春怕他看出破绽,也不敢动他房里的笔墨,自带一张草纸,一支蘸饱的长锋笔,把常用到的字一个个誊了,准备回去研究笔法。尽管知道句羊没那么快回来,他仍旧誊得草木皆兵,而且总是手抖。
其间遇见一件奇怪的事情,是句羊某篇写了个别字。原本的字也不是多么生僻,完全不像句羊会犯的错误。但苗春想,也许句羊就是不认得这个,于是按错的字誊了。
找别人茬的过程就像河水决堤,开了口子以后,那人的短处就会像水一样,源源不断流出来。以前他觉得句羊无懈可击,现在却渐渐看清了,句羊到底是人而已。
苗春进片雪卫的第一天,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句羊。句羊比他还小一岁,却已经是指挥使。无论文采武功,句羊通通一骑绝尘,为人处事也很老成周到。
再往后旧人死去,新人一个个添进来,苗春武功练得越来越好,慢慢爬到指挥同知的位置。句羊仍旧是指挥使,像越不过去的高山。
人看一座高山,离得远的时候敬仰,羡慕,离近了则只想把山踩在脚下,想征服山。要是这山一直挡在家门口,就会想学愚公移山,把山铲平。句羊于他而言就是这么一座山。
赶在句羊回来之前,苗春写完一张纸笺,朝外叫道:“张俞!”
苗春得了圣谕,为了铲除武林盟,能绕开指挥使,调动片雪卫其他人。这件事张俞是知道的。苗春把纸笺递给他,说:“这个给你,先收好了,别让句羊看见。”
张俞收起纸笺,苗春笑道:“你看呀,没说不给你看。”张俞便把纸笺又拿出来,展开读了一遍,皱眉道:“这是干什么?”
苗春道:“你认得武林盟那位用剑的,祁听鸿,是吧?”
张俞应是,苗春又道:“洞庭三十六寨的大寨主已死,其他人武功不足为惧,只有这个祁听鸿难缠一点。”
张俞抖了抖纸笺:“和这东西有何关系?”
苗春道:“你拿这个东西去把祁听鸿引走,能杀掉他最好,杀不了也无所谓。至于什么时候……”
他看一眼黄历,说:“小年夜,大家要祭灶吧,不会出门。那就廿三晚上,这么定了。”
其实苗春算错一点。武林盟这些人中,除谭先生一直在怀柔乡下教书,齐万飞与金贵是金陵人,三就黎是苗疆来的,薄双是杭州人,祁听鸿是苏州人。南方小年是廿四,廿三晚上大家并不要聚会。
到廿三夜,京城尽贴桃符,钟鼓楼一带有人放五彩烟花。一声哨响,一声炸响,人人停下手中动作,擡头望向夜空。
金贵出门“开张”去了,齐万飞和谭学各赴各的约。外面炮竹噼噼啪啪响个不停,小毛学算账,算盘打错好几次。薄双放下账本,笑道:“小毛想出去玩?”
小毛点点头,又摇摇头,肯定是想玩却不好意思。祁听鸿主动请缨:“我带小毛也放炮竹去。”
三就黎一高兴,给他们一人抽了一张银票,当做买炮竹的花销。祁听鸿说:“我有钱。”
三就黎非把银票塞给他,说道:“这是压岁钱。”把他们两个打发走了。
祁听鸿牵着小毛,来到街尾摆的炮竹摊。京城汇集能人巧匠,炮竹种类也比其他地方多得多,摊子上除了普通小孩挑着玩的鞭炮“一响雷”、最寻常的白烟花“天上梨”,还有黄色的“黄蜂出窠”、红色的“撒花盖顶”“天花喷礴”、飞得慢的“平沙落雁”、九响连发的“步步高升”。最引人瞩目的是镇店之宝“地涌金莲”。外表是个灰扑扑的土墩,贴一张菱形红纸,写“仁义礼智信”中一个字。照摊主的说法,地涌金莲一经点燃,声若惊雷,能有一亩地大的金莲花凌空绽开,两个时辰才完全消散。只是这东西价格昂贵,一个要十两银子,又只能玩一发,迟迟卖不出去。
祁听鸿问小毛:“还有什么想玩?”一转头,小毛揣了两个最便宜的炮竹,却愣愣盯着地涌金莲看。听见他问话,小毛赶紧收回目光,拨浪鼓价摇头。
祁听鸿谆谆善诱,指着地涌金莲说:“买那个?”
小毛学习算账,知道十两银子是多么了不得的数目,急得想把祁听鸿的手指按回去。祁听鸿道:“我也想玩,就买那个了,好吧?仁义礼智信,选哪一个?”
他对小毛始终有点歉疚,再者他也是真的想玩。僵持一会,小毛把自己压岁钱掏出来。祁听鸿自己有银票,不打算用三就黎给的,也不打算让小毛付钱,另外数了十两,钱货两讫。小毛挑了一个“仁”。
于盐屋这种大烟花向来是一个人放,许多人饱眼福。见祁听鸿买了地涌金莲,附近街坊行人都围拢过来,簇拥着他们二人,来到棋盘街外一片空地。祁听鸿恐怕炸伤人,指挥大家退开十步远,围作一个大圈,把地涌金莲放在当中,理出鼠尾巴似的引线。他把火折子递给小毛,问道:“会不会用火折子?”
火折子就是个竹筒,内有火棉,上面塞一木塞,遇风则燃。小毛学他们以前的样子,拔掉上面的塞子,深吸一口气,对着筒口一吹。火苗“腾”地亮了。他想把火折子还给祁听鸿,祁听鸿道:“你点呀,胆子大一点。”小毛便蹲下去,火苗凑近引线,由一生二,把引线点着了。引线“咝咝”作响,像蛇吐信子,在静夜中特别大声。众人屏气凝神,等待火星燃到地涌金莲。
祁听鸿眼疾手快,捂住小毛耳朵。砰!惊蛰一样一声巨雷,把他自己脑袋震得一片茫然。土罐连同上面“仁”字碎成八瓣,一团三昧真火朝上喷出,宛如金龙升天。金红光芒照得周围大亮。周围看客眼睛嘴巴张得溜圆,但祁听鸿一时听不见任何声音。
火球升到天顶,金光更盛,从中爆出一圈八个光点,是为花心八颗莲子。莲子往外开出金线,相互联结,联成中间八瓣,再联成外面八瓣,共计二八一十六片花瓣,笼罩整片天穹。更有许多星点垂在四野,明明灭灭,如同真正的星子。一刹那间,不用说钟鼓楼放的烟花,就连天上银河都黯然失色了。
隔了好半晌,祁听鸿才听得见别人说话。有艳羡的说:“哪家的公子哥这么大手笔。”也有人说:“十两银子,就听这么一声响。”祁听鸿一点儿都不在意他们说什么。小毛紧紧握着他手腕,指甲都掐到肉里了,但薄双把小毛指甲修得很圆润,掐进来也不疼。祁听鸿低头问:“小毛,烟花好不好看?”
小毛眼里泪光闪动,要么是被吓的,要么是太高兴了。嘴巴开开合合,好像要说一句什么话。祁听鸿大喜,抓着小毛又问:“好不好看?”
小毛终究没发得出声音,只重重地点了两下头。祁听鸿看到他说话的希望,仍旧很高兴,在小毛头顶揉了揉。
金色莲花果真经久不散,仍然照耀在头顶,看久了还像在旋转似的,有点叫人眼晕。凑热闹的路人散得差不多,祁听鸿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。
他回过头,竟然是张俞拍的。祁听鸿把小毛护在身后,警惕道:“你来作甚?”
张俞拿出一张纸笺,道:“不要吓了,我来送信而已。”
此人有下毒的前科,祁听鸿不敢接信,反而摸上佩剑。张俞只好把信笺展开,举着纸给他看。看了一行,祁听鸿皱眉道:“句羊写的?”
张俞不答。祁听鸿哂道:“他写这种东西给我干嘛?”
信里尽是一些风花雪月、情深爱重的词句。祁听鸿虽然还是紧紧护着小毛,但带上笑意,继续往下看。
越看他越琢磨,句羊向来做多说少,真有什么事体,自己就跑过来了,这次怎么写一大堆酸溜溜的东西,差人过来送信?可纸上千真万确是句羊的笔迹。他学写时文的时候,把句羊抄给他的范文要翻烂了,对这字迹不能再熟。
张俞适时道:“指挥使走不开,托我说一声,他今夜想邀你见一面。”祁听鸿神色越来越凝重,“嗯”了一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