亲,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
第77章 荧惑守心(卷二完)(2/2)

杨荣抽了一张卷子,摊在案上,小心翼翼道:“拟的这一份。”朱棣说:“读!”阅卷官连忙捧起卷子,一句句往下念。念完了,朱棣说:“还行罢,叫啥名字?”

司礼监官呈上一份名录,指着最右边一个名字说:“是这个,孙曰恭。”

朱棣看来看去,眉头紧锁,冷道:“孙暴,起这怪名字是啥意思呢?说朕是暴君?”

众官员大气也不敢出,跪了一地,只有杨荣斗胆道:“他有个胞兄弟是督察院右副都御史,名叫孙曰良,名字并无讽喻之意。”

朱棣哼了一声,把孙曰恭的卷子拈起来,放到一边,看完一二甲名录,问道:“那个姓祁的,祁友声的卷子呢?”

祁听鸿在朝中既无人脉,又无名气,一时间谁都想不起来他是谁。静默良久,杨荣略有点印象,说道:“祁友声的卷子离题万里,答得牛头不对马嘴,所以没呈给陛下看。”

朱棣起了好奇心,问道:“写的甚么?”

杨荣支吾道:“他仗着殿试不会黜落,胡写一通……”朱棣不耐道:“朕问的是,他写了什么。”

杨荣这才道:“他写的是之前棋盘街大火。”说罢伏在地上请罪。

看着殿内群臣一个个五体投地,噤若寒蝉的模样,朱棣忽然之间觉得没趣至极,叹了一口气,说:“起来吧。”众人谢恩。朱棣又说:“他总说朕是暴君,那我现在既往不咎,给他一个状元,朕是不是就算仁君了?”

杨荣劝道:“陛下,按这祁友声的文采,做状元恐怕不能服众……”朱棣厉声道:“你只管写!”

司礼监懂得看眼色,已拿了祁听鸿卷子过来。朱棣钦定一甲三人,丢开朱笔,心烦意乱,回到内室小憩。

才睡了一刻钟,小太监报说张俞来见。自从苗春身死,张俞便接任片雪卫指挥同知,时不时的确会来禀报消息。朱棣从榻上爬起来,沉着脸道:“叫他进来。”

张俞行了一礼,朱棣说:“免礼了,有何事就快说吧。”

张俞犹豫再三,说道:“苗同知死前曾经查到,指挥使和那位祁友声有些交情。”

朱棣道:“我晓得,然后呢?”张俞道:“今夜巡值,要不要背着指挥使,多派一些人手?”

朱棣玩笑道:“句大人的武功,加那位甚么神剑的武功,恐怕你们加起来也打不过。”

张俞一哽,说道:“还是未雨绸缪比较好。”朱棣道:“算了吧,你们指挥使不是不识好歹的人。怎么样对他自己好,怎么样坏,他能够分辨得清。”

的确,苗春死后,句羊从来兢兢业业,比原先更加操劳、更加勤快,又从近侍里亲自提拔了两人,补上苗春与单青的空缺。无论怎么想,句羊都不像是要谋反。

但张俞心底总隐隐地不安。朱棣安抚道:“放心吧,句大人是……”斟酌再三,朱棣说:“句大人收心了。”

回到府衙,句羊正坐着看案卷。尽管白鹰早就死了,鹰架仍然立在堂屋,紧紧挨着正中的长案。张俞才刚刚告过状,此时有点心虚,做贼一样悄悄挪往内室。

句羊倒没有察觉,擡起头道:“张俞。”张俞停下脚步,句羊把腰刀“赤心会合”丢给他,说:“今晚替我擦了,再磨亮一点。”

张俞双手捧着沉甸甸的赤心会合,苦道:“句大人,今晚我要值夜的。”

句羊道:“不着急。”张俞把刀捧回来,小心放在案上,说:“句大人自己去磨吧,御赐的东西,我真怕弄坏了。”

句羊也没再拦着,把刀系回腰间。

将将到子时,祁听鸿赶到御廊。等天亮就是册封进士的传胪大典,文武百官不得缺席。有些家住得远的干脆留在御廊过夜。虽然已是半夜三更,承天门前仍旧人来人往。金吾卫与锦衣卫呼来喝去,然而此地留宿的都是大官,压根不听他们命令。这样的情形三年也只一次而已。

祁听鸿拿着自己进士服,找到礼部廊房。之前引他们殿试的侍郎坐在外面赏月,见他来了,招呼道:“来得这么早?”

祁听鸿把进士服递过去,说道:“大人,这件不合身呢。”

那侍郎色变道:“早些时候你怎么不来换?”

传胪大典用的进士服,都由礼部差人发到士子手中,过后是要还回来的,而且不许自己改,只能回礼部换。祁听鸿道:“之前没发现么……”

那侍郎再训他也于事无补,只好说:“怎么办,现在库房的人走了,上哪里给你换新的?”

祁听鸿迟疑道:“要不找个宫里的嬷嬷,就地改两针吧。”

那侍郎朝承天门方向一指,说:“你去找个太监帮忙,快去快回。”

根本没人在意他这个小进士。祁听鸿腰佩隙月剑,大摇大摆走到门洞,从守门卫兵身旁一晃而过。

这些时日他也从未落下武功,甚至能讲是今非昔比了。趁御廊乱作一团,其实他有更简单的方式进宫。不过考了许多年科举,从这条路进算是了却一桩心事。

之所以走承天殿还有一个缘由。承天殿乃是全皇城最高的宫殿。片雪卫哨防从内廷俯瞰,唯独看不到承天殿背后。

放在平常,承天门一片地方严防死守,看不到这边也没有大碍。但今夜恰逢传胪大典,承天门的防备也松懈了。

祁听鸿背着长剑,去往皇帝寝殿。翻过干清门时,总算惊动一个片雪卫。那人从树上跳下来,默默缀在他身后,如同一道影子。

祁听鸿头也不回,悄声说道:“句羊,我以为你是守在寝殿里面的。”

句羊闷闷地道:“那种叫侍寝,片雪卫不管这个。”

祁听鸿失笑道:“不是说侍寝。”句羊装作恍然大悟,说:“啊,你讲的是守在梁上那种,我叫张俞去了。”

几句话功夫,二人已经走到乾清宫内,看到有一扇雕窗,底下值着两个卫兵。祁听鸿闪身过去,一人一记手刀,两个卫兵一声不吭,软软地倒下了。句羊则袖手旁观,谁也不帮。祁听鸿贴到窗边,听了一阵,皱眉道:“怎么没有声音?”

他点破窗纸,往里看处,朱棣卧房既黑且冷,床上榻上都没有人,梁上也找不见张俞的身影。句羊在他身后说:“跟我来罢。”

祁听鸿满腹疑窦,按着隙月剑跟在句羊后面。句羊轻车熟路,领他去到书房。书房里灯火通明,小太监声音说:“陛下,快要四更了,回去歇息吧,明天还有传胪大典。”

朱棣道:“谁准你们多嘴的?看完这个朕就睡了,今天不回宫了。一来一去还要浪费时间。”

过了一会,张俞也劝道:“陛下,还是回宫吧。这边不安全。”

朱棣深深叹了一口气,冷笑道:“张俞,你也是,多嘴多舌。叫你们守在这里,是替朕分忧,不是给朕添堵。”末了又说:“学学你们句大人,要么你就换句大人过来守着。”

祁听鸿趴在窗上,听到这里,瞥了身边句羊一眼。句羊一声不响。

又挨了大半个时辰,祁听鸿开始犯困了,书房灯火还没有一点要熄的意思。张俞突然轻声道:“你们两个过来。”

祁听鸿心里一惊,还以为是被发现了。朝窗里一看,原来朱棣趴在案上睡熟了,张俞招呼太监过来,把他扶到榻上,除掉冠带鞋袜,又仔细添了被子、手炉。

句羊低低笑了一声,说:“张俞干得还行。”

祁听鸿绕到门后等着。蜡烛终于吹熄,几个太监退出书房。祁听鸿把他们一一点倒,从门缝闪入房中。张俞想不到他会找到这里来,正要大声喊人,祁听鸿伸手点中他哑xue,顺势一带,点他胸口膻中。

张俞武功弱得太多,叫都来不及叫,委顿在地。祁听鸿走到朱棣榻前,伸手摸向隙月剑。他身后木门开合,句羊也跟进来了。

为了刺杀时不引人注目,隙月剑鞘上裹了一层黑纱,摸上去很陌生。祁听鸿背对着句羊,低声问:“你要来拦我?”

要是句羊当真出手,就算打不过他,至少能叫来卫兵。他或许能逃得出去,但朱棣就死不了了。

句羊说:“我不拦你。”

祁听鸿说道:“朱棣死了,天下又要动乱,到时候会死更多人。”

句羊摇摇头说:“天下的事情,与我而言也没那么重要。”

祁听鸿深吸一口气,看着朱棣的面孔,新仇旧恨一齐在他心里熊熊燃烧。他最后问:“句羊,你说说看,是朱棣做皇帝好,还是应文做皇帝好?”

句羊笑道:“那还是朱棣好吧。”

五更过一刻,祁听鸿跳出皇城。句羊也跟着出来了,走了两步,忽然停着不动。祁听鸿静静转身,只见句羊站在皇城脚下,形单影只,如同一叶漂萍,一身黑衣在夜风中随波逐流,神情是他前所未见的落寞。

看到祁听鸿停下来等,句羊擡起袖子擦了擦脸,迟疑似的说道:“你真愿意带我走?”

祁听鸿抓起他手腕,好笑道:“不然留你在这里,等天亮被杀头,是吧?快走吧。”

句羊手指有点冷,不像是习武之人该有的温度。不过祁听鸿抓了一会,也就渐渐暖和起来。才走几步,句羊又说:“我要去万岁山一趟。”

句羊进了山下小院,祁听鸿独自站在半山腰一块大石。从此地看下去,群山环绕,圆月西斜,天穹幽静黑暗,笼罩沉睡的皇城。祁听鸿心想:“原来句羊每天看的就是这种景象。”

不晓得做完什么,句羊从院里走出来,对祁听鸿一招手。祁听鸿跳下来,带着他一路往南。路过护城河时,句羊突然说:“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。”

护城河水不算很清,周围百姓总爱在河边择菜,经常漂过来一些烂菜叶子、烂菜梗。祁听鸿问:“为啥喜欢这里?”

句羊靠在桥头说:“看一会儿罢,鸡叫了就好看了,反正肯定来得及跑的。”

祁听鸿半信半疑,也靠在桥头等着。句羊问:“三就黎的药呢?”

祁听鸿说:“我拿着。”

句羊问:“小毛怎么样了?”

祁听鸿道:“盟主带他去邓尉了,放心。”

句羊说:“哦。”但是静不了一会,又问道:“乌龟呢?”

祁听鸿好笑道:“小毛拿着呢,带着一起回邓尉了。你操心完皇帝,现在来操心我了,是吧。”

句羊“嗯”了一声,他的确闲不下来。突然要他放空脑海,他便觉得好一阵犯困,眼皮打架。不过眼下也不需要他醒,句羊说:“我睡一觉,走的时候叫我。”

祁听鸿说:“你是鸟儿么,站着睡觉,别犯傻了。”从旁边商铺搬了一张条凳过来。

两人坐在河边,不一会,句羊沉沉地靠着他肩膀,呼吸绵长,胸膛也起起伏伏,沉入梦乡。城外公鸡打鸣,东方见白,渐渐有零星小贩挑着担子,从桥上走过。还有一些拉车送货的、沿途叫卖的,有趁凉出城踏青的闲人,也有赶去上朝的官员。有些人骑驴,有些人骑马,好一阵纷乱的蹄声。这是新的一天,顺天府从梦中醒来了。

到了辰时,文武百官齐聚奉天殿,传胪大典却久久不开始。等了半个时辰,有人开始乱猜一通,是不是出事了。害怕弄出动乱,鸿胪寺的读卷官直接唱道:“甲辰年三月十五日,策试天下贡士,第一甲赐进士及第,第二甲赐进士出身,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。”紧接着唱名:“一甲第一名,祁友声。”

殿下礼官等着引状元入殿觐见,找来找去,却没找着今科状元。跪着的贡士之中,稍微认得祁听鸿的,全都觉得不可思议。就连衡为也纳闷得紧。

正在焦头烂额之际,宫中飞奔出来一个太监,把一张纸交到读卷官手里。

读卷官清清嗓子,重新唱道:“一甲第一名,邢宽;一甲第二名,梁禋;一甲第三名,孙曰恭。”

礼官将他们三人依次引入殿内,朱棣面色铁青,似有病容,随便讲了几句体己话,就将他们一一打发走了。

就在今日早些时候,朱棣睡醒,书房里随侍的宫女太监却毫无动静。他正要发怒,见张俞被人打晕了,扔在地下。

朱棣心底一沉,摸上自己脖子,还是好好的,并没有身首分家。他再看摆在旁边的衣冠,登时吓得浑身一震。只见上朝用的乌纱帽上,用他自己的朱笔,蘸着浓浓朱砂,写了一个血淋淋的“死”字。写的甚至是小钟一脉楷书,显然写字的人好整以暇,毫不忌惮他那些个护卫。朱棣猛拍桌子,高声叫道:“来人!”

赶来的下人见到房中情形,个个魂飞魄散。朱棣着人把张俞泼醒,冷声道:“把句羊叫过来!”一个太监领命去了。过不多时,那太监哆哆嗦嗦跑回来,说:“句、句大人不在。”

朱棣至今不信句羊会背叛他,更衣起驾,赶去万岁山脚,张俞亦步亦趋跟在后面。

赶到片雪卫府衙,朱棣狠狠一把推开大门,堂屋空空荡荡,只有一张收拾整洁的长案,一根擦得一尘不染的鹰架。张俞先回了自己厢房,跑出来时请罪说:“句大人把刀放我床上了。”

他手里拿的正是御赐腰刀“赤心会合”。朱棣气得发狂,踢开句羊住的房间,把他书架撂翻在地。那本《千字文》摔出来翻开,翩然飞出四张纸雁,为首一只浸透血迹。四张纸雁排在一起,真正像是春暖花开、鸿雁南飞的盛况。

随侍的太监开解道:“刺客没有伤到陛下,实在是不幸中之万幸。”

朱棣气得两手发抖,叱道:“滚开。”

刺客写这么一个“死”字,意味着朱棣从此永无宁日,永远生活在剑锋之下。要是再烧一回棋盘街,或者烧钟鼓楼、烧城外市集,等着他的一定就不是一个楷书字了。

句羊的床铺已经收拾妥当,被褥叠得整整齐齐,放在柜中。唯一不整齐的是他桌面,静静放着一片洁白的鹰羽。

永乐二十二年七月,朱棣北伐鞑靼,班师途中病重身死。杨荣秘不发丧,赶回京城与太子商议对策。八月,继位事宜总算尘埃落定,驾崩消息传回京师,举国哀悼。

卷二·潇湘何事等闲回(完)

卷三·乱曰

@笔趣阁 . www.xxbiqiuge.com
本站所有的文章、图片、评论等,均由网友发表或上传并维护或收集自网络,属个人行为,与笔趣阁立场无关。
如果侵犯了您的权利,请与我们联系,我们将在24小时之内进行处理。任何非本站因素导致的法律后果,本站均不负任何责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