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也有些不明白,言却现在已经脱离了青汇坊,为何今日邀请她听曲,竟然还是选在青汇坊中。
“今日怎么选在这里?”
言却道:“郡主不喜欢这里?”
“并没有。”
相反,她还挺喜欢这里的,喜欢这里空洞又充实的氛围,喜欢这里的酒,喜欢这里的嘈杂,只是程肃不太喜欢她来这,且经过上次言却受伤的事之后,坊主冷漠,旁人也未伸手援助,她总有些在意。
不过既然言却自己不在意,她倒是不好再说什么。
“言却十岁的时候,就被卖到了青汇坊。”他随手勾了勾琴弦,“在青汇坊也有十余年了。”
贺灵不知道说什么,只能道:“对不住。”
“郡主有什么对不住言却的地方,是言却……”他拨弄琴弦的手也停了下,“郡主很好,是言却,一直没有那个福分。”
贺灵没有说话。
“是来请郡主听曲的,而不是让郡主为难的。”言却道,“郡主听听,这次的,好不好。”
贺灵精心聆听,却觉得今日的曲子似乎不如往日,又似乎远超往日,她喜欢起伏巨大的曲调,而近日这首似乎太平了些,如平日里说的闲话一般,絮絮不绝,可又暗含着些极其浅淡的哀伤。
“这个似乎与平日的不太一样。”贺灵斟酌用词,“感觉上,不是能一下得大家喜欢的。”
“郡主不喜欢听?”
贺灵犹豫了片刻,诚实地摇了摇头:“也没有不喜欢,只是不太适合我。我喜欢浓烈一些的,这首于我,或许有些太清浅了些。”
言却顿了顿:“嗯,确实如此。”
“让郡主扫兴了,不如再换一首?”
复又响起的琴声倒是贺灵喜欢的,激荡的节奏,大开大阖的走势,之后一连几首都是这样的风格,贺灵一饱耳福,人放松了不少。
“应当让更多人听到你的琴声。”贺灵闭上眼睛,指尖点着节奏,“若是有什么东西,能让你的琴声传得更远,让更多人,让今后人都能听到就好了。”
言却被她天真的语言逗弄得发笑:“只是郡主见的人不多,才觉得在下技艺不错,这样辽阔的王朝,漫长的以后,若是真如郡主所言,言却怕是要班门弄斧了。”
贺灵睁开眼睛,认真道:“才不是,你总要相信自己这一双手,绝对是老天精心设计成的。”
言却笑而不语。
贺灵看了他片刻,道:“你是不是,最近发生了什么事。”
言却没有说话:“郡主很喜欢他?”
贺灵没有正面回答,虽然先前她也同言却说过自己的心意,她平日的举止,也将自己的偏好和意图展露得清楚,可眼下,她似乎不得不同言却直言,细细说清两人的关系。
“嗯,我很喜欢他。”贺灵道,“你知晓我不太爱动脑子,也不怎么会计划以后,如今我想的,只有同他长长久久的在一起。”
“言却,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。”贺灵抓了抓头发,继续道,“我一直视你为亲近的朋友,所以想帮你,这话说出来似乎有些虚伪,但是,我当真希望,你能自由地去选择自己的前路,而不是将自己,囿于那一方宅院中。”
“你有这个能力,想来应当也有这个心性。”贺灵思索片刻,“你若是想离开,我可以帮你。”
言却摇头道:“如今,郡主甚至不想在皇城见着言却么?”
贺灵讪笑:“你知晓的,我没有这个意思,我只是觉得,你人很好,只是你我似乎并不相衬。”
“言却卑微,又怎么能同郡主相衬。”
“言却。”贺灵有些疲惫道,“你同我,没有区别,只是你知晓感情一事,却是由不得人的。”
“先前我曾经也尝试过,喜欢上你,喜欢君承。”贺灵摊手,“但是你看,我做不到。”
言却道:“郡主都做不到,又如何能要求言却做到?”
贺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沉默地饮下一盏清酒。
“如今言却只想伴在郡主身侧,也是不行么?”
贺灵张了张嘴唇,最终还是没有说话。
“言却并不在意,郡主身侧……”
“言却。”贺灵打断他,“你再好好想一想,嗯?”
言却苦笑一声:“好。”
贺灵离开青汇坊,忽然觉得楼中的脂粉气让她有些呼吸不上来,拉着长福快步离开。
主仆两人很快穿过人群,走到门口。
四楼的人站在扶手处,手中拈着一粒晶莹的果子,冷笑一声。
唐芷悦一直目送贺灵离开青汇坊,直到她的身形再也看不见,才收回目光。
原来是真的。
贺灵当真这么大胆,不仅时常出入青汇坊,竟然还同言却有了首尾。
皇城谁人不知晓,言却可是玖安长公主的帐中人,甥女和姨母……
贺灵被封郡主,眼下正是她最风光的时候,这般丑闻若是为人知晓,皇城的人要如何想她,景阳长公主与玖安本就有旧怨未解,贺灵行事又这般伤风败俗,她那,怕是也要气疯了。
唐芷悦的笑容控制不住地勾起。
贺灵,如今也该你尝一尝,从应有尽有,到一无所有的滋味。
荣敬郡主,呵,何来的敬,日后只会成为人眼中的笑话罢了。
——
张黎满面笑容,同周围的官僚见礼后,缓步登上车架,车门的布帘缓缓落下,他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,目光阴冷地看着前方。
他还在想,王恒身后究竟是谁,这么有本事,能从董家将账簿偷出,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交给王恒,让王恒暗中调查。
他原以为是看他不顺眼的政敌,又趁机发作,以往不是也没有出现过这种事情,可他着手调查之后才发现,这一切的始作俑者,不是旁人,只是他家什么用处都没有的傻儿子。
在皇城外这几年,翅膀倒是长硬了,资质平庸便罢了,如今竟然还想着要他老子的命了。
张黎不免有些头疼,成望成望,可这孩子,一点不符合自己的期望,比裴先那个短命鬼的孩子,差远了。
若是裴远章是他的儿子,他们张家,早就立于万万人之上。
“快着些。”张黎沉声吩咐马夫。
他还赶着回去,好好教训这个吃里扒外的儿子。
车很快停在张府,张成望快步走进门,吩咐人把张成望带到书房,他看着呈上来的信,气仍旧不打一处来。
张成望,他说他怎么转了性了,不去镇北赴职,一直滞留在皇城,他还以为这孩子真的想开了。
张黎的胸口剧烈起伏,眼下最重要的,是要想清楚如何应对这件事情,这两个年轻人行事都鲁莽,说不住,皇上已经知晓此事,眼下正等着他去交代。
可是他就是没有办法静心思索,心里又气又慌,他非要好好收拾张成望一顿不可。
“爹,您找我。”
张黎冷嗤一声:“你还知道我是你爹。”
“为何不知道,我也没失忆过吧。”张成望天真道。
张黎戒尺重重拍在桌上:“跪下。”
张成望吓了一跳,看着张黎手上已经有一段年头的戒尺,还是不情不愿地跪下:“爹,儿子知错了。”
这句话又差点将张黎气过去,他用戒尺指着张成望,半指宽的戒尺在他手中轻颤。
“你错哪里了?”
张成望不知道,反正每次他爹将他叫到书房里来的时候,都没有什么好事,他以往的经验告诉他,只消认错就够了,不必知晓原因,认错认得越快越好,话说得越多越惨。
张成望没敢说话,几张纸扑头盖脸砸了他一顿。
他仍旧疑惑,拿起纸看了看,霎时唇色有些发白:“这些……是谁拿给父亲的。”
“谁拿给我的,你还好意思问。”张成望怒道,“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?”
张成望想了想:“抱薪者,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?”
张黎的气在胸口哽住,咬牙切齿道:“你书倒是读得真好啊。”
“张成望,你真是长能耐了啊,这样大的是,你不同我说一声就擅作主张,你知不知道……”
他控制不自己走到张成望面前,高扬起的手终究没能落下,而是重重地推在他额上。
“我知晓你没有这个能耐。”张黎道,“这东西是谁给你的,他想要做什么,如今人又在哪里?”
张成望看着盛怒的张黎,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,他颓然地跪坐在地:“父,父亲,这件事……”
“这件事跟你没什么关系。”张黎不耐烦,“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张成望呆滞地看着他。
“不愿意说?”
“如果我说了,父亲又能如何?”
张黎冷笑。
张成望心头涌上一股无力和自厌,他父亲的手段,他哪里会不知道呢。
“王恒……”他声音干涩,“王恒,他如何了?”
“你不知道?”张黎疑惑道,“不是你传的消息,让他赶紧离开?”
他都不知晓这件事情与自己父亲有关,又怎么会察觉到危险催王恒离开。
张黎面上越发阴沉:“你最好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我,否则,咱们一家老小,都要为你的鲁莽付出代价!”
张成望死命攥着衣摆,才低低出声,尖锐地质问道:“那些少女家中,就没有妻儿老小么?”
方才止住的那一巴掌,重重地落在他的脸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