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哦?”
“虽然我不是很喜欢他。”贺灵道,“但是他若是出事,方姨娘,兄长,母亲,应该都会很难过吧。”
“那你呢?”裴远章垂眸,紧紧地看着贺灵。
“我其实不知道。”
肩膀上的手骤然收紧,贺灵微微皱了下眉头,擡眸看向他。
辉映的焰火在他的眼中明明灭灭,那双眼睛向来同浓墨一般,平日里只浅浅流露出几分笑意,更多的情绪隐藏在他不欲人知的深海中,似乎是此时焰火炸响,才溅出几份寒凉来。
“程肃,你为什么,看着有些难过?”
裴远章将人按回怀里:“你看错了。”
无稽之谈,裴远章想,他有什么难过的,贺灵的心意根本不需要猜测,她这样说,只是不知晓自己的身份罢了。
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,待他“身亡”的消息传入皇城,这丫头也不必白伤心一番。
“应该会难过吧。”
许久他才听到贺灵轻飘飘的声音。
毕竟之前,我也很努力地,要去喜欢他。
贺灵想,只是她幸运地,提前抽身罢了。
只是在程肃身上,她还有这样好的运气么?
人在开年的时候要高高兴兴的,贺灵压下涌起的酸涩,这样一年才能高高兴兴的。
一簇粗壮又灿烂的焰火笔直飞速向上,似乎要直入云霄,在天空最高处炸开。
人间亮如白昼,也沸腾一片,贺灵抱着裴远章的胳膊越发收紧:“程肃,新春快乐。”
“新春快乐,贺灵。”
贺灵勾着唇角,飞快地在他的面颊上落下一吻:“我既没有为你准备红封,便许你个新春愿望吧,说吧,程公子想要什么?”
裴远章点了点她的额头:“贺大小姐难得许诺,在下得好好想想,不如暂且放着,改日再请贺小姐兑现?”
贺灵:“也成,不过可不要为难我啊。”
“这是自然。”
宴席已进入尾声,宫中的宫女内侍,十分有秩序地开始收拾,贺灵轻叹了口气,知晓自己也该回去了。
再晚一些,只怕是要惊动母亲身边的人来寻她。
“你年初一要做什么?”
裴远章略微思索一番:“倒没什么特别的安排。”
“真好。”她微微皱眉,“只是明日估摸着我还得在宫中,年节这几日,你都没有什么事么?”
裴远章道:“应当能轻松上几日。”
“那待我出宫了,再去找你?”
裴远章犹豫了一瞬,还是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出,只捏了捏她的面颊道:“好,不过在宫中这几日,多加小心。”
“嗯,我会的。”贺灵站直,整理好衣服,深吸一口气道,“那我回去了?”
裴远章见她处处都整齐,点点头:“嗯,回去吧。”
“我当真走了。”
裴远章轻笑出声。
贺灵走出两步,行至月光下,又忍不住回头,小跑着扑到裴远章身上,裴远章揽着她的腰,稳稳地抱住她。
“这样舍不得我?”
“是有点。”贺灵道,“你这几日不是挺清闲的,一定要出宫么?”
裴远章放下她:“倒也不必,只是……”
他故意拉长调子:“宫中人多眼杂,贺小姐,就不怕被发现?”
贺灵的笑意登时收敛,是了,她与程肃的关系,见得了日光月光,可还不能暴露在旁人的目光之下。
贺灵拍拍他胸前的褶皱:“那你回去吧。”
“小没良心的。”
偏就怕什么来什么,两人还难舍难分地黏在一处,小道上已经有人轻轻地唤她的名字。
贺灵心虚耳尖,一下就听出来是那位张小丞相的声音,擡眼见程肃的面色,似乎仍有几分不快。
安抚一般地在他面颊上碰了碰,贺灵压低声音道:“你自己寻个机会离开,我先回去了?”
“同张成望一道?”
“怎么会,长福应当就在附近。”贺灵左右看了看,“待我出宫,第一时间去寻你。”
裴远章无所谓地笑了笑,并不为难贺灵,松开她:“好。”
贺灵转身踏上小径,长福也轻巧地从暗处飘到贺灵身边。
“张公子。”
张成望擦了擦额上的汗:“贺小姐原来在这。”
他的动作自然落在贺灵眼中,贺灵轻笑道:“今日天不见回暖,张公子怎么出了一脑门子的汗。”
张成望扭过脸,将额头上的汗水擦干净:“让贺小姐见笑了。”
贺灵点点头,带着长福往先前的地方去,张成望面色讪讪,跟在贺灵身后。
两人一道回了席面,贵妃看着贺灵身后的张成望,哪里不明白自己这个侄子的毛病又犯了,摇了摇头,道:“成望也太不不成器了些。”
陛下也看了一眼,便听到身侧的宫妃道:“贵妃娘娘要求太高,本宫看着成望倒是没有什么不好的,且看着同咱们贺小姐,很是般配呢。”
“方才景阳长公主不是说贺灵这丫头心里有人。”欣妃道,“怕不是咱们无心点中鸳鸯谱了吧。”
景阳心里已经生出几分厌烦,不理会欣妃的话,欣妃自讨无趣,不再言语。
众人又说了些场面话,这宴席才正式结束。
除夕之夜,皇帝按理是要与皇后一道过的,那厢早有人传话说皇后得了风寒,怕冲撞皇帝,皇帝面色不变,摆驾去贵妃宫中。
贺灵同景阳一道,住进景阳幼时的宫苑中,回去洗漱一番仍旧不能安眠,贺灵同景阳待在一处守岁。
她穿的厚重,雪团一样进了房门,长公主穿着件浅青色的夹袄,捧着书卷,坐在火盆前。
见到贺灵,她眉头微擡,复又落回书卷上。
贺灵脱下大氅就往火盆面前凑,见着长公主手上的书卷,不是别的,却是她从前的习作。
“母亲。”贺灵脱口而出,不想让长公主再看下去,“灯火太暗了,母亲何必再看这些书卷,伤眼睛。”
景阳十分顺从地合上书卷,放下:“总是会看完的。”
贺灵心里绝望道:那至少不要在她面前看。
“今日宴席你可还欢喜?”
贺灵随手剥了个橘子,点点头。
“可还想着淮南。”
剥橘子的动作一顿,贺灵道:“说不想定然是欺骗母亲的,只是路途遥远,也没有这么想回去罢了。”
“开年你便有十六了。”景阳垂眸思索片刻道,“兴许,你成婚那一日,他能讨个恩典回来。”
一个橘子干干净净地被她剥出来,随手撕去上头的经络,她偷偷看了景阳一眼,却见她母亲完美无缺的面上,仍旧是完美到,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平淡表情。
她知道父亲对母亲的心意,在淮南的宅院中,甚至还有间极漂亮的房子,装着母亲为数不多的器物,时常见着父亲几夜不睡,在那房中神伤。
可是母亲好似一点不在意,她说起父亲也像在说一个陌生人,在谈论溪水岸边一个普通的石块,她的母亲,竟然有一颗这般冷硬的心。
真是件好事。
贺灵抽了抽鼻子,往常她会觉得难过,如今却是十分的羡慕,人要如何修炼成母亲这般,冷心冷情,浑不在乎?
“多谢母亲。”
言语中似乎也并不排斥她安排的婚事,景阳放下心,先前贺灵遇刺,朝中反对封她为郡主的声音也少了不少,兴许再用不了几日,就可以着手礼部挑日子。
裴远章那一处,她也从太子那里打听到过,在殊州的进程还算不错,若今年年中前回城,两人的婚事正好可以定在明年春。
准备时间足够,对贺灵来说也不算晚。景阳满意地点点头,待贺灵出嫁后,她的心头大事,也算是了了。
两人便这样无言对坐,待天刚擦亮,贺灵才被许可放回房中休憩一两个时辰。
房里的被褥早就被小圆熏得又香又暖,贺灵躺进去瞬间没了知觉,没睡多大会,又被人叫去用膳。
用膳的地方就在她们所在宫苑的前厅中,内侍刚摆上一道菜肴,厅内的宫人纷纷行礼,恭贺千岁。
洗了个冷水脸,贺灵还是忍不住犯困,睡眼惺忪地看着门外,太子殿下一身常服,步伐轻松地走进厅中,打赏了内侍,在她身边坐下。
“怎么还没睡醒?”
贺灵打了个哈欠:“根本就没睡。”
“少来。”太子道,“小圆说你睡了两个时辰,怎么叫都叫不醒。”
“我如今还在长身体,两个时辰怎么够。”
太子挑眉:“是么,站起来瞧瞧。”
贺灵顺从地站起身,太子也站起来,同她比了比,这丫头个头确实蹿了不少,身上的新衣服也勉强合身。
“这个头也够用了,不必再长了。”太子说着,隐约还有几分羡慕。
姑母的身量不算矮,他记得贺成州也算佼佼,先前在淮南的时候,旁的小孩竹笋似得长个子,这丫头反而横着长了段时间,可没少让贺成州担心,如今看,贺成州的担忧实在杞人忧天。
贺灵没精神理会他,待皇帝到了也有些昏昏沉沉的,一顿饭吃得头蒙,闲谈结束后不知谁想到摸了摸她的脑门,入手一片滚烫。
“怎么病了。”皇帝收回手,“晚间吹凉风了?”
贺灵没有说话,只觉得困倦。
“先回去睡吧。”皇帝道,“让值守的太医来看看。”
贺灵心满意足地倒在床上,耳边是人行走说话的声音,她觉得有些烦,可一直没力气开口,直到有人硬灌给她一碗苦药汁,贺灵才小小地反抗一下,又昏昏沉沉地睡去。
大半夜倒是醒了一次,又被迫喝了一大碗苦药,吃了些东西随意洗漱一番,才又睡去。
她这次风寒来得快,去得却十分缓慢,在宫中滞留了五六日,还未至府门,便见到个十分熟悉的车架,停在长公主府门口。
长公主皱眉思索片刻,让人先伺候贺灵回去,自己忙去前厅见客。
方时素一身白衣,双眸红肿,无力地坐在太师椅上。
景阳心里忽然一咯噔,便听到方时素道。
“远章,他怕是不好了。”